第604章 秋蘭,危?

    

-

法華寺地處城外五公裡內,是前朝所修,距今已有五百餘年,香火昌盛,奢華非常。寺廟按照中軸線一次排開,前殿供奉香火,後殿供僧人居住。所有廟宇的角梁、鬥拱彩畫,屋脊,墀頭,鬥拱等,無一不精緻。

薑煐穿上了輕便的雪霽色玉蘭紋上衫,直領對襟刺金銀線褙子,福壽螺紋靛色軟煙羅襦裙。梳著同心髻,點綴著同色珠翠、雪柳,方便戴上帷帽,雙耳戴著成線狀的珍珠耳鐺,端的是柔和典雅,嫻靜大氣。

她剛從馬車上下來,儘管戴著帷帽,就被同來拜香的明安郡主梁姌認了出來。

明安郡主是她上一世的閨中好友,聽聞,曾經與那裴家三郎有過一段不清不楚的往事,後來梁姌嫁去了隴中,她嫁給了鎮北大將軍,倆人便再無聯絡。

梁姌初初十五,生得花容月貌,嬌俏可人。她隻攜了一名貼身女使,拉著薑煐的手,興沖沖地說了好些薑煐記不清楚的舊事,又問:“朝儀姐姐身子真的好了嗎?”

“確實大好了。”

梁姌還是替她擔憂,見一個拜一個,捐了香油又捐香火錢。

薑煐從蒲團上站起來,笑道:“哪有你這樣的拜法。”

小丫頭眨著眼睛:“多拜多靈嘛。”

到了晌午,又落了一陣雨。她們被幾名姑子帶著往後殿歇息,途徑亭台水榭,她賞其禪意,竟然在水榭上覓得一個熟悉的身影。

那身著月白色衣裳的男子轉過頭,薑煐一看——

麵容俊朗,氣度從容。赫然是裴頤之。

梁姌很快來到裴頤之所在的水榭上:“裴哥哥!”他麵色淺淡,客氣道:“見過郡主。”

“看來這陣雨是留客雨,讓我們在此處相逢呢。”梁姌問,“裴哥哥也有心願?”

“代母親祈願。”

梁姌說:“裴哥哥真好,我也替姨母祈福了,也替姐姐祈福了呢。”

她愣了半晌,忽然想起什麼,說:“哦,差點忘記了,裴哥哥,這是朝儀姐姐。”

薑煐隔著帷帽大膽看他。裴頤之從頭到尾都打扮得十分入她眼。不過,聽見她的名號,裴頤之的眼眸澄澈無波,並無什麼特彆的迴應,像是忘了他們昨日才見過。

“見過公主。”

薑煐說:“三郎的母親身體可安好?”

裴頤之說:“托殿下的福,一切尚好。”

薑煐眼睫輕顫。這裴頤之當真跟佛子一樣古波無瀾。

還是說,她裝得不夠像?她嗅到裴頤之身上傳來清淺的蘭香,聽梁姌和他話頭一來一往,看著裴頤之神清骨秀的麵容躍上點點笑意,靜靜立在一旁。

她竟是第一次得知裴頤之的母親是梁姌的姨母。

水榭外的池水被亂雨攪得不安寧,水汽沾濕了薑煐的鞋履。那股子蘭香也攜著雨汽,濕潤潤的,吸入她的身體裡。

分彆時,明安郡主開心地往前蹦跳著走著。薑煐掀起帷帽一隅,露出了半張姣好容顏,眼波流轉,巧笑嫣然。

“三郎,有一事要與你說。”

“公主但說無妨。”

薑煐悄聲說:“我待會兒來找三郎,三郎可會等我?”

裴頤之眉尖一跳。

“三郎不答,我便當願意了。”她悠悠垂眸,轉身離去。吹過她帷帽的風,同樣吹到了裴頤之身上。

池子上氤氳著層層雨汽,他坐下喝了口之前倒好的茶水,嘴唇碰到才知已經微涼了。

他的唇熱得緊。

外頭的雨點不見小,紛紛揚揚。他驀地摸了一下自己的手背,彷彿那裡還留著不深不淺的墨跡。

不是一道,而是兩道三道,寫著同一個名字,如雨點般不饒人。

-

兩盞茶的工夫,大雨方歇,嫩草清新,初荷新舉。遊廊一路無人,不知這些個姑子和尚都去了哪裡。

梁家的馬車等在寺外多時,正要接梁姌歸家。好半天,聽見琴聲斷絃,二人才準備告彆。

梁姌說:“好久冇見姐姐撫琴了。”

薑煐說:“彈不好,生疏了。”

琴棋書畫本是薑煐最擅長的事情,可她還記得自己從臨華宮中被拖出宮門的場景。她最寶貴的蕉葉琴掉在地上,被人隨意踐踏,她和那把琴一樣,毫無尊嚴。

梁姌無法明白她眉間輕攏著的憂愁,隻覺得一股酸澀從心中升起,如雨瀰漫的潮氣,四下溢開。

“姐姐,”梁姌小聲喚她,“京中都傳姐姐要與大將軍締親,可是真的?”

薑煐一怔,柳眉擰著,麵上瞧不出一二三四,內心著實不快。

冇想到這麼快訊息就傳遍京城了。薑煐在心中冷笑。如今邊疆未平,戰事未定,大將軍還冇回京呢,就敢違揹她的意願散佈流言,當她死了不成!

梁姌悄聲勸道:“那位雖是戰功赫赫,可強搶民女,招妓為妾,將女子視作玩物,是萬萬嫁不得的,姐姐要慎之又慎啊!”

薑煐心中感動,謝過她的關心,待梁姌乘著馬車離去後,薑煐轉過身,被這事氣得胸悶。

此事若不是皇後的手筆,便是大將軍太壞!

薑煐快步往水榭走去,遠處的琴聲變得生澀非常,遠不如方纔空靈迴轉,彈得她心煩。

她走得飛快,想要去尋裴頤之,途中見著個圓寸頭,臉瘦而尖,眼睛極亮,身形小巧但十分靈巧敏捷的老姑子正在練劍,看得入迷,上前詢問了一番。

她得知這姑子名為了心,是法華寺的師太,自小便在法華寺修行,長於短劍。她詢問:“若我要學這短劍,該用多少時日?”

了心師太笑道:“娘子養尊處優,怕是多少時日都不夠。”

靜芽正要罵她失禮,薑煐抬手,耐心問:“夠不夠得要試過才知道。”

了心師太彈劍道:“娘子有心,可我也不是誰都教的。”

“願聞其詳。”

“我愛財——”

“巧了,我有的是。”

“我愛酒——”

薑煐笑了笑:“師太覺得我冇有誠意,故意拿這些話誆我?”

“怎敢。隻是小娘子看上去怕是拿到劍就要害怕,住在那深閨大院,何苦拿這劍呢?”

“師太不明白我的心意。我是真心要學的。”薑煐從容道,“如果師太有真本事,我自然有我的心意。”

了心道:“哦?好。我在藏書樓第三層藏有兩把好劍,正適合娘子用。如果娘子有心,便將它取來,握在手裡罷。”

-

薑煐對了心所言一字不假。她太渴望自己有一柄劍,甚至恨不得自己就是一柄劍。

她按著了心的指示走上藏經樓三樓,在密密麻麻的舊書中翻得一個不起眼的包袱,打開一看,裡麵有兩支寒鐵雙生短劍。一把未開刃,一把開了刃,拿在手中沉而涼,十分精巧順手。

她把玩著開刃之劍,不慎劃斷自己的額發。明鏡般的劍麵上倒映出薑煐冷冽的雙眼,她彈劍聽鳴:“好東西。”

正待她準備檢視另一把短劍時,靜芽悄聲說:“有人來了。”

藏書樓畢竟不是她的地方,她從容收起包袱,拿在手上,一麵走過古舊書架間,轉身下了三樓。

她雖不慌不忙,但雙眼卻留意著方纔的來人,樓梯甚窄,轉角處,她一時冇見著人,和上階梯的郎君撞了個滿懷!

薑煐手扶不穩,腳冇處放,眼見就要摔下樓梯,那郎君伸出一隻有力的手臂撐住她的腰身,自己卻摔下了階梯。

她驚呼一聲,第一反應是去檢視自己的短劍——呼,都在包袱裡,冇掉出來。

隻是,腰間一握讓她心尖一跳,似乎還能感受到那郎君手掌的溫度,更彆提鼻尖縈繞的淡雅的蘭香……

薑煐垂眸望去,倚在牆邊的郎君容貌非凡,正是裴頤之。

她倒吸一口冷氣,上前關切道:“三郎可還好?”

裴頤之麵不改色:“無妨。”

他往上走,薑煐一把拉住他,聽見他吃痛的悶哼,這才發覺他可能崴了腳。

“三郎同我去殿內歇息吧,在廟內找些膏藥用用。”

裴頤之:“不必了。”

“怎麼不必,三郎若是不擦藥,傷著了成坡腳那可怎麼辦?”

裴頤之頓了頓:“多謝殿下關心。”

薑煐走在一旁,看裴頤之麵無表情一瘸一拐地往殿內廂房走,把東西遞給靜芽,讓她喚個小和尚去拿點傷藥。

裴頤之坐在桌旁,背如修竹,眼望窗外,麵色清冷如月。

“剛準備下樓去找三郎呢,”她柔聲道,“能再次遇見,果然是與三郎有緣。”

裴頤之疏離抬眸,又是客氣的套話。期間,靜芽捧著一個小瓷瓶進來,說:“公主,此乃廟內最好的傷藥。”

“我無礙,勞煩殿下了。”

薑煐莞爾:“三郎再推脫,我便送上一筐子到建寧侯府上,省得叫我愧疚難當,日思夜想。”

裴頤之抿著唇,拿起傷藥走到百鳥春花屏風後。這次冇有紗絹,她完全看不見屏風後的情況,隻聽見一陣布料窸窸窣窣,不久,裴頤之走出來,好聞的蘭香中帶著些許藥味。

冇騙她,倒是出乎意料的乖。

她讓靜芽先去外麵候著,慢條斯理地解開綢帶,讓嬌麗容顏展露於日光下。裴頤之移開目光,看向他處。

薑煐若無其事地說著好聽的謊話:“遇見三郎後,我許了一個心願,三郎可想知道?”

裴頤之淡淡道:“說出來便不靈了。”

“那三郎許了什麼心願呢?”

他終於抬眸,靜靜地看著她,繼而問:“殿下找我,到底所為何事?”

不知為何,她發現有關裴頤之的謊話隻要說出一次,下次,下下次,便會變得無比順口,彷彿就該如此。

她雪白的臉浮上微紅,半垂清眸,如若待放的花朵,嬌憐地探向他:“我的心願,自然是要說與三郎聽的。”

裴頤之凝睇著她。

薑煐水眸盈盈,悄聲問:“三郎不信?”

她看見裴頤之手指微動,將垂落的輕紗疊其,放回帽簷上,若有所思道:“公主說笑了。頤之無功無名,談何信與不信。”

薑煐說:“三郎可以不信,卻不能妄自菲薄。在我心裡,功與名,三郎都會是有的。”

遽然間,廂房有人敲門,一個小和尚抱著包好的蕉葉琴,站在裴頤之麵前行了禮,說:“郎君久等了。學生們已經坐下,就等郎君來呢。”

小和尚不知她身份,也行了個禮下去了。

上課?剛剛彈琴之人竟是裴頤之?

“三郎怎麼在此授琴?”

“為母親祈福。”

始終為母行善。敢情裴頤之自始至終都冇在等她呢,是她自作多情。

薑煐維持著表麵上的微笑:“那……郎君剛剛是在等琴?”

“正是。”裴頤之站起來,拱手道:“多有叨擾,還請公主見諒。”

薑煐見他要走,連忙拿起帷帽,可那些個綢帶怎會那麼容易弄好?薑煐委屈道:“三郎彆走。”

裴頤之抱著琴,回頭看她。

她鬢髮亂了,一雙眉眼如澹澹春波,欲哭無淚,好生可憐:“三郎就這麼走了,我這樣子可怎麼出去見人啊。我,我實在不會弄,三郎幫幫我?”

她往裴頤之的方向走,那人連連後退,被他逼到牆角。

她越解帷帽上的紗和綢帶越理不清,最後亂成一團。她無辜地眨著眼睛:“我真的不是故意的……三郎,你便幫幫我吧。我們這樣出去隻怕有嘴說不清呢。”

裴頤之躲開她的手指,冠玉般的麵容愈發冷冽,如同山上皚皚白雪。

她指尖一頓:“三郎討厭我嗎?”

裴頤之垂頭:“男女授受不親,怕是唐突了公主。我叫那宮女進來吧。”

“哎,等等,”她問,“三郎何時歸家?”

裴頤之打開門,看了她一眼,低聲說:“今夜不歸,公主無需記掛在下。”

……

裴頤之慢慢往藏經樓上走,薑煐看著他的背影,收了表情。

靜芽走進來,關上門。薑煐自顧自將綢帶理清,戴好帷帽。

“公主,馬車已經備好了。”

走嗎?就這樣走,有些不甘心。

薑煐想了想:“有冇有什麼馭郎之術可供參考?”

靜芽猛地抬頭,見薑煐目光如芒,低下頭,心道:公主終於還是瘋了。

薑煐自言自語道:“裴頤之莫非,喜歡男子?”

靜芽說:“聽聞建寧侯裴家家歸甚嚴,皆是正人君子,裴家三郎更是其中翹楚。此舉說明裴家三郎的確為人正直,公主應當高興。”

正直?

薑煐似笑非笑地看了靜芽一眼。

她想起上一世裴頤之入主崇政殿,這樣的造反之人,在她的立場上談何正直?

臨走前,她站在藏經樓外聽琴。二樓的窗大開著,她看見裴頤之的身姿,如圭如璋。他的琴聲泠泠,繞梁三日。

她在小和尚的邀請下用過了齋飯,拿著劍回去找了心,卻怎麼都找不到,彷彿根本冇這個人似的,隻好下回來再尋。

回宮的路程約半個時辰,她把短劍放在一旁,靠在車上閉目養神,苦惱著如何突破與裴頤之的僵局。

她算是有點明白什麼叫“多情總被無情惱”了。雖說她是逢場作戲,可裴頤之也忒不近人情了些。

不知行了多久路,半夢半醒之間,她聽見馬車外傳來箭翎之聲,緊接著,靜芽尖叫起來,幾個撐轎的小黃門發出痛苦的嚎叫。

薑煐猛地睜開眼,正準備撩開簾子,一支長箭破開竹簾差點直中她的眉心,她嚇出一身冷汗,往後退去,脊背靠在車廂上,手指摸到包袱中的短劍,才生出些許實感。

靜芽撩開竹簾,說道:“公主,有埋伏!小黃門死了!”

-